时间:2022-03-11 14:56 来源:湖北省 作者:枣阳市第一人民医院 蔺先锋 通讯员:邱枫
走出住院部就看见老头子坐在花坛上。今天他穿了一套得体的中山装,鞋子也很亮。一套着装衬出他挺拔的身材,与房梁石柱无异。我作为年轻人和他比起来,却显得有一些佝偻,精气神不是太足。他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,另一只手拎着一个杯子,就这样坐在花坛上。
“小蔺,下班了?”他和往常一样跟我打招呼。
我看了过去,“是啊,今天上午事情比较少。你在那边过的怎么样啊?”
“挺好的....”
老头子姓李,虽然人很和蔼,但不能算是一个好患者。
第一次接触他是我在呼吸科轮转的时候,也是我第一次进入临床实践。脑子里都是大医精诚,劲头十足,总是有用不来的精力来学习知识,翻阅各种指南,仿佛没有我攻克不了的疾病。我便是我第一次和他接触时的心态。
老头子是一名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的患者,因“咳嗽、咳痰6年余,加重伴呼吸困难5天”入院。慢性阻塞性肺疾病也叫慢阻肺,是一种常见的慢性病,也是一种死亡率很高的疾病,无法被治愈,只能缓解病情进展。
用老头子的话来说就是来这儿了就跟“回家”一样,基本上和这里的每位医生都是“熟人”。
他是昨天下午四点被救护车拉来的,氧分压很低,已经出现了低氧血症,如果不及时治疗可能会进一步发展为呼吸衰竭。记下了一些重要的信息便去查房了。和老头子一个病房的还有一个患者,也是慢阻肺,但与之不同的是,他桌子上放着不少水果和牛奶,应该是儿子给他买的,并且有一个一直照顾他的老伴儿。老头子的床在房间的一个角落,旁边用帘布遮挡着。他很邋遢,身上的穿着一件T恤,上面的污渍像是“锈”在衣服上。躺在床上,从监护机上伸出的一根根“爪牙”把他紧紧的固定在这0.9*2的床面上,他睁大着双眼,静静地躺在上边。
“医生,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。我身上的这些线能不能撤掉啊。”见我过来,他空洞的眼神恢复了一些光亮。
“不好说,你也刚住进来。具体什么时候能出院还要看检查结果。”对于这样的问题,我是有一套回答的模板的。“昨天晚上你是不是没有带呼吸机啊,指脉氧怎么还这么低。”
“戴不起啊,我没钱啊。”拖着微弱的声音眉头紧皱,双手紧抓着床单,眼眶有一些湿润。
“又不是很贵,再说不戴怎么行呢?你这病用呼吸机是效果最好的,你不戴怎么好的了?来,我帮你戴上。”我皱着眉头,把呼吸机的面罩戴在了他的脸上。
病房一圈查下来,老师也来了。
“昨天晚上收进来的那个老头想出院,刚刚还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,也不好好带呼吸机。”我跟老师说。
“那个老爷子啊,没事,我等等过去跟他说。”吴老师一点也不意外。“你等有空了也可以过去多跟他聊聊天,老爷子人不错的其实。”
“哇,那可太难受了吧。他身上好大的味。”我跟老师抱怨道。
不知道吴老师和他说了些什么,他也没再提出院的事。就这样老老实实的接受了几天无创机械通气的治疗,他的精神状态逐渐好转。但对我来说却是很麻烦,我总是找不到他的人。
有一次我在楼梯道里找到了他,他还穿着入院时的那身T恤。楼梯道里烟雾缭绕,他的衣服上也厚厚的一层白灰,有点像烟雾掉落在上边,一口烟伴三声咳。见我来,他佝偻着背,扯着笑脸,走上前递了根烟过来。“蔺医生,抽支烟,烟不好,将就一下。”我皱起眉头,且不说楼梯道里能不能抽烟,慢阻肺患者是绝对不能抽烟的。“好好好,不抽了不抽了。”他猛吸两口,掐灭了烟头,把剩下没抽完的塞进兜里,三步一咳的走回了病房。
这种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的患者并不少见,说的嘴皮都磨破了,他们也不见得能听进去一句。总是从左耳朵进去,马上就从右耳朵漏了出来。对于这样患者没有什么好的办法,也只能在病历里写上一句‘患者依从性差,拒绝戒烟,预后不良’。
过了一个月,我又在楼梯道看见他了,还是那个熟悉的背影。脸上堆起笑容“这么早就来上班啊?”。他又在楼梯道抽烟,我不是很想跟他闲谈,因为我还有很多事要做。“对啊,不是说让你戒烟吗?”我随口应付,像说教一般再次告知他需要戒烟。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在我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,而我更像长辈。
老头子又入院了,平均每个月都要来几天,用点舒张支气管的药物,吸几天氧基本上就出院了。现在国家精准扶贫,他也是扶贫对象,住院基本上不用出钱。按当地的政策,住院十几天也就花个门槛费,就算如此他也经常付不起医药费。就拿上次他在我老师这儿住院的时候,出院一个多星期了都没有缴清费用,老师催了好几次,最后也不晓得怎么样的,老师也没提过。
他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汗液发酵的臭味,胡子也不刮。入院多次也没见人来看过他,他总是一大早就起来,带着眼角的分泌物去楼梯道急忙忙的抽烟过瘾。下午只要见我在科室就凑过来看我写病历,我不胜其烦。
一天下午上班,刚走近住院部就看见老头子坐在花坛上,他还是那件破破烂烂的T恤,他右手夹着一支烟,左手边放了一瓶白酒。见我路过赶忙把烟藏了起来,注视了我一会儿,笑了,枯瘦的脸上,密布的皱纹慢慢绽开“蔺医生,去上班啊。”他的腰比以往更弯了。“嗯,上班了。”他已经不再是我和吴老师管床的患者,去科室了还有很多事要做,我并不想和他过多交流。
我走进住院部,来到病区口,就见着几个护士推着床拿着氧气袋往外边跑。“快去帮值班老师拿东西,准备抢救患者。”这是我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,有些慌乱,又有一些跃跃欲试。
没多久,就看见老头子躺在床上被护士们推了进来,他在住院部门口突然晕倒了。作为学生,遇见抢救的时候帮不上多大的忙,我站在旁边有些茫然。
值班老师指挥者几个护士,CT室、彩超室、检验科一路绿灯大开,一条又一条口头医嘱被以最快的速度执行,一个又一个的静脉通道在老头子的身上建立起来,一管又一管的液体被推注进他消瘦的身体。抢救室渐渐安静了下来,空气仿佛凝结,只剩下筋疲力尽的医护的喘息声和监护仪滴、滴、滴的声音。
老头子渐渐的恢复了一些意识,随后便疯了一般的挣扎。他用身体撞击着病床,上到一半的导尿管也掉了出来。“快快快,按住他。”几名医护上前按住了他的四肢和头,固定着要掉下来的呼吸机面罩。他没能挣脱已经注定的命运,监护仪、输液管、呼吸机伸出的管道合伙把他束缚在了这0.9*2的狭小空间里。
他挣扎着,动静越来越小,最后像烂泥一般瘫在床上。监护仪的声音刺入了我的我耳朵,我,其实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在旁边束手旁观。
他被送去了重症监护室。
吴老师和我说,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家里很穷,很小的时候就帮着家里种地,没钱读书。后来结了婚,有了两个儿子,他的压力也更大了。为了挣钱,他去下了矿。
那个时候粉尘作业很少有防护,他那个时候不吸烟,只吸灰。他透支着生命让家里的条件渐渐的好了起来,但是他两个上了大学的儿子就像锚一般把他拴在了矿上,尽管他很清楚这样下去他的身体会跨提,但是他别无选择,他需要钱。
就在他两个儿子上大二的那一年,他的老婆因为蒂扭转入院确诊了卵巢癌。他的老婆没有治疗,因为她知道治疗要花费很多钱,花掉的钱是她老公10年的生命,那样会回到穷困潦倒的时候的。没多久,老头子的老婆便去世了。
在他两个儿子毕业的那一年,他辞职的那一年,他也确诊了慢阻肺。他透支了他的生命最后换来了两个不争气的儿子,最后不得不走进工地继续卖体力透支身体。但是他干不动了,拿到的钱越来越少,已经不足以支付他看病的费用,家里两个孩子并没有掏钱的想法,反而是想着卖掉老宅子。如果不是国家政策好,他可能撑不到这个时候。
“其实他很喜欢你,你跟他儿子一样大,他觉得你以后会很有出息,总是跟我说他两个孩子如果也是医生就好了。他这辈子都在和命运挣扎,最后还是没能挣脱。”
回寝室的车上,我佝偻着背靠在窗上,望着窗外。回想着我的偏见和傲慢,回想着我站在抢救室门口的束手无策,我渐渐理解了吴老师为什么总是让我去和患者多聊聊天。
但我不理解李老爷子为什么会喜欢我,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好医生。
有时候,我们可以提供疗愈,有时候只能提供慰藉,有时候甚至连这一点都做不到。每次再见到这样的患者,我总是会想起那个远在没有病痛的天国的李老爷子,他告诉我“孩子,去多和他们聊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