医路拾遗：武汉大学中南医院住培轮转笔记

一、综合科有位老爷爷去世了。

老爷爷和老婆婆几乎是同时住院的，结婚几十年，相濡以沫一辈子，最后住进同一个病房。

隔着床位，一眼看去是过往几十年的云烟。

人很脆弱，往事也很脆弱。当一种叫做淀粉样蛋白的东西不断在大脑沉积，会慢慢盖住储存在那里关于岁月的记忆，这种病叫做阿尔兹海默症。

不过，有些足够深刻和强大的记忆，是不会那么轻易被掩盖的。

就像留在老婆婆脑海里的关于老爷爷的回忆一样。

老婆婆的阿尔兹海默症已经很严重了，常常认不出儿子和女儿，过去的事情大多也忘记了，唯独对于老爷爷念念不忘。

每天查房，她会提醒医生——“给我们家老爷爷也看看，他身体比我差。”每次测血压和血糖，她会提醒护士——“给爷爷也测一个。”

不论做什么，“给他也看看。”似乎成了她的口头禅。

人来人往，永远记得那一个人。

那天晚上，老爷爷离开了，病房里吵闹了一夜。婆婆似乎什么也不知道。

第二天早上，阳光再照进来的时候，医生来查房，婆婆坐在那里，微微笑着——“给我家老爷爷也看看。”

阳光穿过空气，时间仿佛从来就未曾流动一样。

二、从甲乳外科、胃肠外科、肝胆外科到肿瘤放化疗科

在胃肠轮转时候管过的一个病人，给她换了两个礼拜的药，前段时间因为肝脏发现新病灶又来肝胆，又到我们组，取了个活检转到放化疗去了。

这个病人第一次手术是乳腺癌，第二次是胃癌、卵巢神经内分泌癌、阑尾神经内分泌癌浸润，她妹妹前几年因为胃癌去世。

今天早上给我主治打电话过来，说当时胃肠给她做手术的主任去看她，考虑她肝脏的肿瘤是胃癌转移，要重新开刀。肝胆这边结合病理结果考虑是乳腺癌转移，她当时乳腺癌术后的活检ER和PR都是阳性，建议无水酒精结合内分泌治疗。请甲乳会诊，因为甲乳只看到这次活检结果是三阴性，认为内分泌治疗效果有限。(肝胆这边认为穿刺活检取材有限，还是要结合当时乳腺癌手术的病理结果。)另一边是她现在住院的放化疗科，不建议她做无水酒精注射，只做全身治疗。

四个科室，四种说法。

这一通下来，人崩溃了，早上电话打过来。

哭着说她上学的时候，学习成绩很好，后来工作结婚以后，也很努力，几年时间房也有了车也有了，以为终于能过上好日子。没想到几场病把生活全毁了。

临床上看到很多病例，常常觉得不过是一个病另一个病，哪怕一个病人同时生了很多病，也只认为是个罕见病例。

等听到病例背后的故事，听到一个人好好学习好好工作，听到一个人大好生活被一场病毁了，才理解那里是一个病人，意识到疾病不只是临床表现辅助检查和诊疗方案，是一个人所经历的遭受的一切苦难。

于是理解先有人生，而后疾病。

三、如果世界有两面

之前管的一个老爷爷，八十多岁，老伴儿偏瘫一直是他照顾，这次因为静脉曲张来的，说是腿不方便不好照顾老伴儿，也想全身查一查。

老爷爷挺精神，聊起家里人说是有个女儿，特别好，挺顾他们老两口的，当天快中午女儿来了才知道还有两个儿子，一个在外地，一个平日不太管他们。

后来全身检查结果报出来肺部结节，考虑恶性可能性大，而且偏晚期手术不好做。胸外科来会诊，讲结果的时候只有女儿在。

出了办公室去看病人，女儿说她就不进去了让我们也别告诉老爷子。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——她全身靠在病房过道的墙上，强忍着不哭出声来。

我们没多说什么，安慰了两句进病房看老爷子。

老爷子见又有医生来特别高兴，说赶紧给他处理了静脉曲张还要回家陪老伴儿，笑声硬朗，声色催人。

方寸病房，墙内是老父的笑声，墙外是女儿的眼泪。一墙隔开泪与笑，值此换取，人间多少？

如果世界真的有两面，快乐时替我伤心的人，希望他们值得。

四、急诊诊室是个见众生的地方

一位眼部肿瘤的婆婆，肿瘤破溃掉落，眼眶凹陷成一个大坑，他们说下级医院声称做不了手术所以一直没来看。第一次换药盖了十几层纱布，个把小时后全部浸湿，重新换药又盖了好几块棉垫，家属拒绝交第二次换药的费用。

病情发生的结果总是有很多原因，初诊医生的态度和应对，患者家庭的经济和知识水平，子女的关切和心情，或者那个婆婆本人对于治疗的不情愿，终于让她以今天的面孔来到急诊诊室。

万物生长，万物也在凋零。

有些感触是在专科科室永远体会不到的，一类疾病看多了做多了，走得很深很远，就像自己对于学业事业之类事物的追求，往往一叶障目，以为前路漫漫，永远走不到尽头。

最近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焦虑，临近毕业，未来何从，理想的人生轨迹如果不能顺利完成该怎么办？如果最后没能走到当时想要的那条路怎么办？多多少少，总是有不甘，总是意难平。

人生也许有这样的路，愈往前愈是花海深处，只有一种花的海。但或许在最初的路口看看，四周不仅有各种花开，亦有各种花谢。或许也就不会因为没能看到最终那片花海而遗憾了。

仰观宇宙之大，俯察品类之盛。人之相与，俯仰一世。也算是悟言诊室之内了。